摘要：
... 威利文（Caroline Willemen）无法忘记那个名叫阿米娜的11岁女孩一次在饮水发放点对她说的话：“最好一颗大炸弹把我们全炸死，我不想像现在这样每天慢慢死去。“这句话道出了整个加沙眼下的绝望处境。在经历了近22个月的战火后，加沙地区的饥荒危机正逼近可怕的临界点。
作为无国界医生加沙市诊所项目统筹，同样饱受疲惫和饥饿折磨的威利文每天都在诊所目睹食物无法进入加沙所造成的可怕后果。世界粮食计划署7月29日的声明称，超过三分之一的巴勒斯坦人连续多天没有任何食物可吃。加沙卫生官员证实，最近几周，包括儿童在内的数十人已死于饥饿。
当地时间2025年7月31日，加沙地带加沙城，6岁的米斯克·马德洪体重仅4公斤，因饥饿导致脑萎缩和严重营养不良。
在此之前，超过100个国际援助机构和联合国组织警告称，加沙地区的粮食危机持续恶化，约200万巴勒斯坦人陷入普遍饥饿中，已逼近“最坏情境”的饥荒状态。饥饿、严重营养不良和死亡在迅速蔓延。
以色列对加沙地区施行的封锁政策被普遍认为是造成这一灾难的最主要原因。对此，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驳斥称：“加沙没有饥饿政策，也不存在饥荒。“
然而在越来越多的证据面前，全球数十个国家政府（包括英国、法国和加拿大等以色列盟友）发表联合声明谴责以色列。就连以色列最亲密的盟友美国也持不同看法，美国总统特朗普在7月28日访问英国时表示：“那是真正的饥荒，我看到了，这是骗不了人的。为应对国际舆论压力，美国中东特使于1日紧急访问加沙，寻求制定新援助计划。
加沙地区的粮食危机是如何一步步演变至此的？那里的人们正在经历着什么？在全球关注的当下，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了在当地参与救援的国际援助组织人员。他们讲述了在那里发生的悲惨故事，呼吁国际社会必须立即采取行动，以避免更大的人道主义危机发生。
在极限边缘挣扎的孕妇、婴儿与医生
在这片已经被战火被围困了近两年的土地上，医院正在成为饥饿危机的最新前线，而保温箱里刚出生的婴儿喘息声，正在拷问整个人类社会的良心。
根据无国界医生的统计，自2025年5月起，其位于加沙南部马瓦西诊所和北部加沙市诊所已接收700多名营养不良孕产妇及近500名严重营养不良儿童。威利文所在的加沙市诊所接受的营养不良患者数量持续攀升，尤其是5岁以下儿童、孕妇和哺乳期妇女。重度急性营养不良病例在几周内翻倍，其中326例是6至23个月大的婴儿。“这是加沙从未见过的饥饿规模。”威利文对澎湃新闻说。
在加沙北部的埃卢医院，威利文的同事佩里医生（Joanne Perry）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目睹了更触目惊心的场景。
“最开始是两个婴儿共用一台保温箱——这种情况本就难以令人接受，也令人震惊。接着，就变成了三个婴儿，上周我们更是看到五个婴儿挤在一个保温箱里。随着对卫生机构的攻击，目前在加沙北部就只有36台保温箱，而这个数据在2023年10月冲突爆发前是126。”他说。
在加沙当地医院，5个婴儿共用一个保暖箱 。Joanne Perry/MSF 图
几个婴儿共用一台保温箱极大地增加了感染的风险。因为他们的免疫系统还未完全发育，尤其是早产儿。而有那么多早产儿的原因之一是妈妈们的健康状况恶化了。
不久前，佩里刚刚接诊了第三位体重不足40公斤的怀孕6个月的孕妇，“我从未想过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加沙南部城市拉法的红十字战地医院是区域内仅剩的一所全功能医院，自2024年5月起持续超负荷运转至今。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加沙发言人希沙姆·穆汉纳（Hisham Mhanna） 告诉澎湃新闻，他已有6名同事殉职，几乎所有人都失去过亲人、同事或朋友，却仍在缺粮缺水中坚守。
“他们每天依旧坚守岗位，因为有数十万民众依赖他们提供的服务。”穆汉纳说。他描述，医院每日处理的伤员多是在前往援助点时遭袭的平民。人们明知可能丧命仍冒险寻粮，只为换取几把米或通心粉。
“这不是人道危机，而是人道崩溃。2025年，不该有人饿死，但加沙的饥饿已是致命武器。”穆汉纳说。
穆汉纳讲述了自己的一个亲身经历。有一天他看到一名母亲带着两名婴儿来寻求帮助，其中一个只有一个月大，面色苍白，极度虚弱。孩子们静静地躺着，因为极度饥饿甚至哭不出声。
他告诉澎湃新闻，在治疗严重营养不良患者的医院里，这种安静的情况很常见，这是身体停止运转的迹象。婴儿们的母亲已无法哺乳，因为自己也几乎无食可吃。她的丈夫残疾，家庭完全依赖外界援助。而这只是两百万在绝望中挣扎民众中的一个缩影。
威利文说，她甚至无法让诊所的病人“出院”，因为他们的状况并未好转。诊所对于收治进来的营养不良儿童每天仅能分到一到两份花生酱营养包，但这些本应作为辅食的补给成了唯一食物，因为孩子们根本没有正餐。更残酷的是，这些救命营养品也常被家人分食，因为全家都在挨饿。
饥饿同样吞噬着医疗团队。为医院供餐的社区厨房多次停摆，即使运转时也只能提供每日一餐白饭，远不能满足病人康复需求。无国界医生提供的每日一份米饭，是许多巴勒斯坦同事一天唯一的食物，他们常常选择带回家给孩子。威利文说，长期饥饿导致部分医护人员体重暴跌20至25公斤，医生巡诊时常因低血糖头晕目眩。
饥饿甚至蔓延到国际新闻机构，法新社记者在一份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声明中写道：“自1944年成立以来，我们首次无力地看着同事被饥饿吞噬。”在加沙报道的摄影师巴沙尔公开表示已无法工作。一名救援组织的代表说：“每天早上， ‘今天我能不能吃上东西？’这个疑问回荡在整个加沙。”
加沙饥荒何以至此
威利文于6月下旬抵达无国界医生在加沙的诊所服务点，她没想到，当时已极度恶劣的局势还会进一步恶化。
“这场危机并非突然爆发，而是长期恶化的结果。战争已持续近22个月，特别是自2025年3月以来，有数月时间加沙几乎没有任何物资进入——无食物、无药品。直到5月底才有极少量援助卡车进入，但远远不够。”威利文说。
2023年10月巴以冲突爆发前，由于边境通道频繁关闭，冲突不断，加沙几乎无法生产食物，极其依赖外部物资，平均每日有500辆货车进入。
当地时间2025年7月27日，加沙地带北部齐基姆，图为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在一处食品分发点附近搬运面粉。
如今，市场上要么空无一物，要么价格贵得让大多数人无法负担。据世界粮食计划署数据，当地一公斤糖的平均价格为76美元（约544元人民币），一公斤土豆或面粉价格近30美元（约215元人民币）。许多家庭每天仅靠一份食物生存——通常只有米、小扁豆或意大利面，无法获得面包、新鲜蔬菜或足够蛋白质。许多家庭的父母故意不吃饭把食物留给孩子，患有营养不良的妇女也会把营养治疗食品给孩子吃。
穆汉纳强调，尽管媒体持续报道，但长期聚焦并不总在人道危机上。如今“饥饿”成为焦点，是长期战事叠加援助受限、法律秩序崩溃的后果。
2025年1-2月，以色列和哈马斯一度停火。3月停火协议破裂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以哈马斯窃取粮食援助为由，在3月至5月切断所有物资供应。《纽约时报》援引以军官说法称，军方从未发现哈马斯系统性窃取联合国援助的证据，反而承认联合国援助系统在缓解饥荒中发挥关键作用。
《纽约时报》和世界粮食计划署的梳理显示，今年5月以来，以色列开始取代此前由联合国主导的援助体系，转而支持由一家美国运营的私人援助行动。新的援助体系由加沙人道主义基金会（GHF）管理，这是一家由前中情局特工领导的美国私营公司。
以色列军方表示，自5月19日恢复物资进入以来，一半援助仍由联合国分发，另一半通过GHF分发。但GHF只为加沙全体民众在南部地区设立了4个分发中心，此前联合国和其他援助组织运营的分发中心超过400个。而目前联合国方面平均每天仅有约70辆卡车从北部进入，远低于所需的500至600辆。
威利文和穆汉纳表示，此次封锁以及之后建立的新援助系统，导致加沙饥荒达到目前的危机程度，新援助制度对领取食物的巴勒斯坦人更加“致命”。据加沙卫生部称，近1100人在领取食物途中被枪杀。但以色列官员表示，有时因人群靠得太近而不得鸣枪示警。
威利文的诊所每天接诊数十名因空袭烧伤、受枪伤和骨折患者。若缺乏营养，这些伤口极难愈合。她描述，在南部GHF管理的分发点，几乎每天都有平民排队时被以军射击。许多民众在孩子几天未进食的情况下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取食，只能祈祷不被“打中”。
在加沙北部，联合国卡车也曾遭以军开火。7月20日，威利文的同事在一次大规模伤亡事件中目睹许多民众被以军杀伤。据《华盛顿邮报》报道，该事件最终共造成79人死亡。她表示，由于长期饥饿，许多领取点现场常出现混乱，而这种绝望局势是以色列系统性地阻止食物进入加沙的政策后果。
在国际压力下，以色列近日宣布空投物资、设立临时停火窗口和人道走廊。但这些措施仍远远不足。联合国与100多家援助组织指出，以色列的阻碍是加剧饥荒的关键因素。大量援助卡车因审批延误或安全被拒。以色列主导的GHF分发点极少，且因枪击频发与不透明几乎无法发挥作用。
对于空投食物。威利文批评称这种方式极其危险。加沙80%以上土地被划为“红区”，平民集中在剩余15%-20%区域。援助物资落在帐篷上会造成伤害，许多掉在“红区”，拾取者面临被射击风险。此外，脆弱人群如单亲母亲、儿童或残疾人根本抢不到食物。
“人道主义在加沙已失败”
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危机已达到灾难性程度。联合国机构和国际组织不断发出警告，大规模饥荒正在迫近，儿童瘦弱无力的画面在媒体报道下震惊全球。
哈马斯控制的加沙卫生部数据显示，已有151人死于营养不良，其中89名是儿童，大多数死亡发生在最近几周。全球饥饿监测机构确认，饥荒的迹象已经显现。
当地时间2025年7月30日，加沙地带加沙城，巴勒斯坦民众排队领取慈善机构分发的免费热餐。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执行主任凯瑟琳·拉塞尔痛心地表示：“加沙瘦弱的儿童和婴儿正死于营养不良。“她强调，必须立即提供安全、畅通无阻的人道主义援助，扩大食品、营养品、水和药品的供应。否则，父母们将面临最可怕的噩梦——眼睁睁看着孩子死于本可预防的饥饿和疾病。
根据粮食安全阶段分类（IPC）报告显示，加沙部分地区已突破三个饥荒阈值中的两个——粮食消费量暴跌和严重营养不良。由于无法证明第三个标准：营养不良导致的死亡，因而尚未宣布饥荒。
穆汉纳说，虽然他未直接看到饿死者，但街上儿童、猫狗都已瘦骨嶙峋，连垃圾都找不到。当救援人员穿着红十字标志背心出现时，绝望的人群会立即围拢求助。威利文证实，她在加沙市急诊室目睹了两例营养不良致死病例。尽管该组织不接收最严重患者，但她指出基层诊所的严重营养不良病例激增，她表示没有理由质疑加沙卫生部报告的150例死亡数字的真实性。
事实上，包括联合国粮农组织、世界粮食计划署、儿童基金会和世界卫生组织等权威机构已联合警告，启动全面人道应对的时间所剩无几。截至2025年7月，加沙超过32万名五岁以下儿童面临急性营养不良风险，其中数千人患有致命性的严重急性营养不良。6月有6500名儿童因营养不良住院，创下冲突以来纪录；7月前两周就已突破5000例。目前仅有不到15%的基础营养治疗服务能运转，婴幼儿死亡率达到历史峰值。
该地区的灾难性状况引发了全球的愤怒浪潮。包括一些以色列传统盟友在内的约30个国家组成的联盟上周呼吁立即结束战争。英国、法国和加拿大宣布将有条件地承认巴勒斯坦建国。甚至上周，连美国总统特朗普都公开承认加沙存在饥荒，这一表态与内塔尼亚胡的否认形成鲜明对比。
穆汉纳几乎一生都生活在加沙。战前他已多次经历战争。他说，早在2023年10月7日之前，加沙已有80%人口依赖援助，失业率超过47%，青年失业率高达70%。医疗系统也因长期封锁而日益脆弱。他直言，加沙一直不是理想之地，但如今的局面远比过去更为绝望。
他说：“这一切都不应继续，不能等待更多儿童死于饥饿才被认定为 ‘灾难’。任何孩子不该饿肚子，更不该因饥饿丧命。必须立刻采取行动，这是全体国际社会和各相关方共同的责任，因为人道主义在加沙已失败。”
穆汉纳明确表示，人道援助受限是导致当前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他指出，当前冲突已持续近两年，停火失败已超过4个月，仅靠人道援助无法解决问题。只有达成政治协议，结束敌对行动、开放援助通道、释放被拘留者，才能真正改善人道局势。
对于外界称加沙是“人造的地狱”，他毫不犹豫地表示认同。他指出，这不是天灾，而是人为造成的。他呼吁达成长期的、可持续的解决方案，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能拥有希望。他痛心地说，有的孩子生于战火，又死于战火，连学校的概念都未曾接触，因为学校早已被摧毁或变成“非人道的避难所”。
当地时间2025年7月15日，加沙地带加沙城，希法医院，霍萨姆·阿扎姆抱着在空袭中丧生的儿子遗体。
然而即便冲突停止，加沙的恢复也将需要数年。整个一代人将承受终生创伤。穆汉纳哽咽地回忆起为同事下葬的画面，以及每日接到无数求助电话却无法全部回应的痛苦。
“医护人员、救援队员、消防人员都在用双手在废墟中挖人，大家都在勉力坚持，但人性已被冲突不断消解。”他说。
当被问及对未来是否仍抱有希望时，穆汉纳沉默片刻后说，“在加沙， ‘希望’是一种危险的情绪。因为每一次希望的破灭，都会比绝望更令人痛苦。你希望明天停火，却发现袭击依旧；你想给孩子买巧克力却找不到，你会比孩子更心碎；看着父母因无药可医而病故，你知道你尽了全力却仍未能拯救。加沙人错不在自己，只因他们出生在这片土地上。但如今，连家的意义都已消失。”
威利文时常想起七岁的男孩阿卜杜拉的故事。在一次针对学校的空袭中他被烧伤35%，父母和四位兄弟姐妹全部遇难。孩子的叔叔对她说：“你知道他是全家唯一的幸存者，他有多宝贵吗？”
这是威利文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也是她想对全世界呼吁的：“你们知道这些孩子有多宝贵吗？在当前缺乏行动的国际局势下，我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明白这些生命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