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州遇到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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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

春天的一个夜晚在湖州城里游逛,不经意间步入一家书店,柜台上放着周文翰著《不浪漫:赵孟頫传》(清华大学出版社,2022年)。偶然撞见,不禁觉得心有灵犀。尽管第二天原本要去看赵孟頫故居,因故未能成行。但赵孟頫的样貌就此嵌入了心间。

赵孟頫喜爱画马,也颇为擅长。他笔下的马有一个特长,膘肥体壮,臀部尤其壮实,且常常呈滚圆状。《饮马图》可为一例,画中一马栓于柱上,眼斜睨,前脚提起,似正准备迎接即将发生的事情,其正前方为一个侍者,手端一木桶水,正准备给马洗浴。此马后臀肌肉凸显,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旦放开,便能驰骋疆场,千里不回。从这幅图中看到的是马的豪气。在另一幅《浴马图》中,那些处于松弛状态下的马也都豪气十足,此图中有十一匹马,七八个小厮在给这些马洗浴,马在河水中。那些小厮赤身半裸,似乎是人马共浴,好一副怡得姿态。这些马是否需要随时上战场,这倒却是一个问题。

赵孟頫自己解释说,他从小就喜欢画马,后得以有机会看到唐人韩幹的《牧马图》,印象深刻。韩幹图中的马也是个个肌肉发达,滚圆线条清晰。赵孟頫从唐人那里是看到了他后来时常说起的“古意”的。由“古意”而产生遐想,由遐想而联想到当下,身在元朝的赵孟頫是不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不过,从他另一幅名画《人骑图》中,乍看之下,倒却不会看到这种感受的;但是,细查之后,终究也还可以寻得一二,毕竟有一些蛛丝马迹难以抹灭。此画中的人物据说是赵孟頫本人,身穿红衫,宽松舒适,就像是人物脸上的神态:自得自满。脸庞是圆的,看上去心态不错,腮边几簇短小胡髭说明了画中人物已颇有几分人生阅历。看得出,人和马都摆出一副摆拍的模样。不过,马的眼睛半灰半白,似乎有点忧郁,而人的眼神则是一半往前看,另一半往下,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马上的赵孟頫在想着什么?

此画是赵孟頫在济南做官(大致是现在的市府秘书处总管之类的官员)时送给他的即将离任的上司的,他同时也送了一首赠别诗,其中有云:“佐理非才常自愧,别离作恶向谁陈。”“佐理”是协助长官做事的意思,此联大意是说,你走了,再发生难处理的事,我向谁求教?这自然是谦虚之词。但是,这样的诗句配一副自画人物像,而后者的意蕴则又颇让人玩味,这多少表明了一种复杂的心事。

受他人影响,在赵孟頫这里是明显的。《调良图》中的马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壮实,不过,形态不是那种闲步怡然的模样,而是马鬃飘扬,毛发倒竖的神态,这是因为有一股疾风吹过,那位牵马人正抬起手挡风呢。画家抓住了那一瞬间,让观者感受到了风从画面刮来。这幅图让人想到了宋人李公麟的《五马图》,也是人牵马的画面,但在赵孟頫这里,马与人都有了一种动态。有人读解认为,这是在表现蒙古人驯马的情景。

于是,又回到了赵孟頫的生活空间,和那个历史当下。

湖州莲花庄公园旁,有赵孟頫故居纪念馆,启功先生题写馆名。那一天来参观的人一二个,显得很是寂寞。赵孟頫的父亲赵与訔从族人手中买下莲花庄一半。此处四面环水,夏天荷花盛开,景色绝美。现在莲花庄依然水光潋滟,赵家故居估计只是原来的一小处。以江南私家花园的风格构建,曲廊蜿蜒,有一湖潭相伴,假山亭阁,典型的文人雅士居处。展览的是赵孟頫的生平,虽有房屋几进,但毕竟不足以展现其毕生成就。不过也还是可以帮助一览其几次进出大都的足迹。赵孟頫自取别号“鸥波”,取鸥鸟在水面嬉戏激起涟漪片片之意象,更指拥抱自由自在之寓意。纪念馆又有一美名,叫“鸥波无书”,拿来形容赵孟頫一生的真正追求应是非常贴切。

自三十三岁入仕到大都,赵孟頫其实大多时候远离故居,官宦生活期间,得闲回家,也是到德清别业居住。不过,湖州在其心中的位置当是第一。早年之作《吴兴赋》(湖州古称吴兴)这样描述其地理形势 :“吴兴之为郡也,苍峰北峙,群山西迤,龙腾兽舞,云蒸霞起。”从他的文字中也可以看出,从青年起,赵孟頫心中已有文人之梦。但是,后来几次出入大都为官,这也表明现实与文人之浪漫还是需要一种调和。在于他,这实在是一条不得不走的道路。

1287年赵孟頫第一次来到大都,作为元朝宫廷的人才引入计划一分子。此前十一年,赵家南宋崩塌,小皇帝赵濕投降元朝。至元十四年(1277年)元朝僧人杨连真迦为了大规模建寺,在绍兴挖掘南宋帝陵,寻找金银宝贝,还竟然把尸身尚完好的宋理宗的头盖骨制成骷髅碗当作饮器。赵家后裔并没有多少声张,在赵孟頫的诗文里也找不到关于此事的记录,大概他们都知道若没有元世祖忽必烈的首肯,此事断不会发生。不过,青年赵孟頫到杭州游览时,倒是去拜谒了岳飞墓,并写了《岳鄂王墓》一诗,其中云:“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另一方面,形成对照的是,到了大都后,忽必烈特别喜欢赵孟頫,时常招在身边询问国家大事,俨然将其看成是顾问了。有一次,皇帝问他是宋太祖还是宋太宗的后裔,赵孟頫回答说是“臣是太祖十一世孙”。几年后赵孟頫获得一个兵部郎中的官位,位列五品,开始了有规律的上班生活。只是,上班看文件并不是他真正的所愿,在他写给自己看的一首五言诗里,他感叹道:“儒术久无用,诗情难重陈”,在诗的结尾更是直截了当地说,“误落尘网中,四度京华春。泽雉叹畜樊,白鸥谁能驯。”没过几年,又无辜卷入朝内政治斗争中,丢掉了职位。无依无靠一人在大都,倒是有闲在屋中听雨,“客居破屋苦秋雨,黑潦侵阶灶欲沉。青蕊明朝不堪摘,谁能载酒慰幽心。”文人的一个用处是,总能找到吐苦水的方式,自个儿写上几句诗也算是解闷宽心,但无论怎样,“长夜何漫漫,寒鸡胡不鸣……思顾寂无人,北斗高且明”的滋味是不好尝的。

休闲在家的赵孟頫倒也不是整天苦闷发呆,而是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练字,精研书法,他书写的小楷《过秦论》大受其他一些好书者的赞扬,当时一位长于草书的书法家鲜于枢在此作品的题跋中称,“子昂(赵孟頫字子昂)篆、隶、正、行、草、颠草,俱为当代第一,小楷又为子昂诸书第一” 。这当然不免有朋友间捧赞之嫌,但是,赵孟頫的书法开始在坊间流传当是事实。

赵孟頫离开了大都,到济南任职,靠了朝中要人的帮忙。这只是他几进几出大都和地方做官历史的开始。在济南期间,做事认真的他两度被查,查他的官员来自监察部门,大概是发现了类似发票不合规定这样的问题。第二次被查后,他又开始赋闲了。不过还好,通过关系,再加上他的名声很好,当然也要送上一些他的字画。他又被召回大都,几年后又被免职,再次回乡赋闲。之后在家三年后,皇庭再次召见,因为需要有人来写经,皇太后好佛教胜于一切。赵孟頫于是又一次进大都,这一次为宫廷服务后获得一次赏赐,得了一个官位,被任命为江浙儒学提举,统管考试、学校、教育、祭祀等事项。这一下让他有了用武之地,时年45岁。

他在杭州十年,青楼勾栏,游船画舫,倒也优哉游哉。最重要的是,这也是赵体成熟的时期。赵孟頫做官认真负责,同时也时刻不忘文人身份,收藏、赏析、研究书画作品,自己更是练习与创作不止。在杭州赴任时,他得到了传说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借用王羲之风格书写了曹植的《洛神赋》,笔体法度严谨,刚建有力,又圆润流畅,尤其是按提准确,线条轻重,错落有致,笔笔皆美。赵体的风格呼之欲出。

一生做官与做文人相向而行,这是赵孟頫的人生道路。做官不顺,心中不快,皆可在字画间消弭,这或许让他拥有了一种宠辱不惊,自得其乐的心境。在家赋闲时,他给一个朋友画过一副山水画,回忆济南的山水美景,取名《鹊华秋色》,山色墨绿,树枝挂彩,丛林中几间小屋。相比于画马的现实,在这里看到的是虚实相间,山林一体,浑然天成。显然,赵孟頫把他的想象融入记忆之中。这种风格鲜明的文人山水画,自然是继承了五代董源、宋代范宽的山水画传统,在赵孟頫笔下更是把心境融于风景之中。其《水村图》用留白手法表现这种心态。此画中,山与水构成斜衬关系,但又互相对照,水茫茫一片,山屹立,树自在,水动,我不动。在另一幅《重江叠嶂图》里,茫茫江水围绕山峦,林木枯瘦,山石嶙峋,路人孤行过小桥。江面上一叶扁舟独飘摇,舟上一人,面目不清,大概是在闲看山水。闲中有趣 ,趣中有求,求中见乐。在筹备进大都时,他画了一副自画像,类似于现在的标准相片,面目与眼神都是妥妥的稳重,但是在到了大都后画的另一幅《自画小像》中,留着胡须,身着白色长袍的“他”却是隐身在树林里,成为了衬托树木的点缀。他这是把自己给放逐了。

不过要是说赵孟頫完全成为了一个隐士,这也不符合实情。一则他依然官袍加身,二则他也很重烟火气的。在家闲居时,他与朋友间互相唱和,也用书画交换礼物,还包括吃食用品。有一次他写了《兰亭序》给友人,催促对方多寄点鹿肉来,家里人喜欢吃。他靠书画获得一些收入,以补贴家用。后来名气大了,来求书者络绎不绝,润笔费当然也收入不薄。

做官与做文人的追求到底是什么?这与他或许是难于明确回答的天问。中年后钟情佛教,从中寻觅人生的意义,赵孟頫与其时佛门名流天目山明本和尚往来密切,称比他小十岁的明本为师,还创作了一副《红衣罗汗图》来表达心意。奇怪的是,画中出现的是一个西域僧人,高鼻子,黑胡髭,浓眉毛的僧人神态安详,佛法无边在这里有了图解。赵孟頫生活中与其时著名西域僧人丹巴喇嘛有过来往,后者曾担任过国师。此画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也正好反映了元朝的多元文化,赵孟頫在大都闹市区目睹过各色异域面孔,波斯人、阿拉伯人、天竺人、犹太人、还有来自欧洲的白人,有僧人、道士、犹太教徒、穆斯林,甚至基督教徒。有一时期,皇宫里也有人信奉基督教。在赵孟頫这里,画一个异域僧人作为崇拜对象,不足为怪。但是,在别人看来,又作何想?他不知道有否想过?

晚年赵孟頫得到了新皇帝的宠爱,再次进京,官至正二品,后来又上升到从一品的翰林学士,但是在元仁宗的眼里,最值得庆贺的是,他身边有了赵孟頫,就好似前朝皇帝们有了李白和苏东坡,让好风雅的皇帝更为高兴的是赵门一家皆是书法家。赵孟頫妻子和儿子都写得一笔好字,诗文也佳。在皇帝看来,他的朝代显然是超越了前朝盛世了。不能说赵孟頫一点也不享受这个地位,不过,他也时常感叹“老夫惭愧鬓成丝……相逢不似少年时”。从表面来看,是说人生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但其中隐藏的人生如幻之意也不是不能清晰感知的。在于他,最重要的是,一生到底自己能够把握多少?

也是大才女的赵孟頫妻子管夫人在大都一病不起。赵孟頫与管夫人相濡以沐,琴瑟和鸣一辈子。眼见得夫人病体日渐沉重,他向皇帝告假回乡看病,但始终不得批复。最后得到恩准时,管夫人已经病入膏肓,死在路上。几年后,“自笑老来无复梦,闲看行蚁上南柯”的赵孟頫也在睡梦中追随而去。

赵孟頫有一诗《美人隔秋水》,颇能代表其一生的困厄,抄录如下:

美人隔秋水,咫尺若千里。可望不可言,相思何时巳。

庭树多落叶,日夕秋风起。我今年已衰,素发拥两耳。

回思少年时,容颜若桃李。美人何当来,一笑怀抱洗。

未见令我思,既见胡不喜。

“容颜若桃李” 不能长久,远望美人,一洗愁忧,也不见得时时可行。于他,那忧是与生俱来的。